【周叶】 有情法 09

现代架空 | 律师周X法官叶

 

前文:01 (中间自行戳头像或主页) 08

 


 

送走苏沐橙和邱非,叶修转过头来,冲周泽楷扬扬手中写着地址的纸条:“过条街就有直达的地铁,走过去?”

 

青年回了声“嗯”,却没挪脚。他把背包取下,就地翻找了半分钟,递给叶修一包湿巾:“擦擦。”

 

被苏邱二人连续打断,叶修之前因恶意信件而牵扯出的情绪本已消散大半,没想到现在脚都迈出去半步了又提起这茬,掩在灰烬下的火苗眼见着就要复燃:“小周,不是我说你,刚刚你那做法真是——那要真是炭疽热病毒粉怎么办,你攥手心里跑就完了啊?就算你真的成功阻断了那玩意儿扩散,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周泽楷微垂眼避开他的视线,一言不发,只是执拗地保持着递湿巾的姿势。见叶修一直不接,索性把后者沾了面粉的手扯到身前,亲自一点一点擦起来。经过刚才一番干戈,两人手心都覆着层粘腻,湿巾擦拭过的皮肤本就因水分蒸发而温度略低,摊开后被树下掠过的风一激,简直快要凉到心底。

 

“抱歉。你没事,就行。”

 

青年低着头,擦得不能更细致,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阴影里。呢喃似的解释顺着树叶的沙沙声送进叶修的耳朵,低沉轻柔,更像一句情人间的低语。

 

叶修心脏漏跳一拍,匍匐在灰烬里的暗火瞬间变成灼烤全身的明焰,将他整个卷进了高温失语的漩涡里。他向来清楚周泽楷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没想到对方会服软服得这么干脆利落——不怕敌人正面太强大,就怕这种时不时来一冷枪的游击战。好一会儿,叶修才抽回手:“行了行了……时间不早了,先去找朱新吧。”

 

话音未落,也不管周泽楷作何反应,他即刻转身大步走了起来。行道树投下的阴影断断续续,映得他的脸也明明暗暗。




直到确信周泽楷完全被甩在身后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了,叶修才烦躁地闭上眼,吸气、呼气、又吸气。肾上腺素的分泌令他的感官秩序濒临溃散:被锁进手心的湿纸巾明明是冷的,此刻却烫手得像一块刚夹出火堆的热炭。钉在后背的视线如刺如芒,热和痛霸占了所有神经末梢,像一千根医者的银针扎在他的命穴上,逼他直面自己已经丢盔弃甲的事实。理智被煮沸了,所有的对策都随着呼吸蒸发得一干二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节节败退。

 

这种犯规行为……简直教人除了缴械投降别无他选。

 

 

 

下午三点过的街道车水马龙,嘈杂的市井百态将他们密密缠绕起来,既是连结,也是隔离。两人沉默地走过大半条街,一路上气氛不能更尴尬。然而成年人最大的特长就是伪装,尤其是以正事为借口的声东击西、自欺欺人。眼见地铁口就在十步开外,叶修突然在一家超市门前停了脚步,语气正经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对了小周,你打算怎么敲开他家门啊?这时间朱新大概还没下班,人家里说不定根本不认识咱俩。”

 

周泽楷满脑子都是刚才在法院门口的所见所闻所感,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呃?”

 

“我说,要不我们提点营养品过去?朱新家里条件……也挺苦的。而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毕竟算是我们有求于人。”

 

等两人提着营养品赶到朱新的住处时,刚好四点半。朱新在一家濒临倒闭的国企纸厂上班,收入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在寸土寸金的B市自然租不起什么像样的房子。破败的居民房缩在胡同深处,日光透过镂空窗户照到楼梯上,只刺破得了一小部分昏暗。天花板上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大多数扶手都只剩一副锈蚀的铁架子,灰黑色水泥地上零星散布着陈垢,有的踩上去还有点粘鞋。

 

这是个不早不晚的尴尬时点。幽深的楼道里,有的门背后还是一片死寂,有的门背后已经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厨房交响曲,煤烟味和饭菜香味混成一团在楼道里逡巡,仔细闻还能嗅出丝隐隐的潮腐气——都是最普通的底层市井气息。

 

叶修举着手机手电筒一家家找过去,终于停在了最暗处的一扇门前。门是最老式的防盗门,猫眼下有一扇可以打开的小隔窗,旁边装着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门铃。两人按了半天也没听见铃响,只得直接敲门。

 

“来了来了……谁啊?”

 

应门的是个苍老女声,气力不足还带点喘。叶修用眼神和周泽楷确认了一下,凑上前道:“阿姨,我们是朱新在工作上的朋友,有事找他商量。他手机打不通,只得冒昧来敲门了。”

 

隔窗被“啪”地打开,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花纹缝隙狐疑地望过来。叶修赶紧拉着周泽楷退后两步,又把营养品提至对方看得见的高度晃了两下:“来得突然,也没什么好的表示,真是打搅您了。朱新是还没回来吧?要不……我们把东西放门口,改天再来?”

 

门后的老人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盯着他们看,眼神中隐约带点纠结:对不认识的人当然不开门最安全,但人家都表示能把东西放门口就走了,不开门让人进来喝口水似乎也不太妥当。

 

叶修不甚在意地笑笑,把几个盒子拢在一起,作势要放在门前:“没事,您不用开门,我们放下就走,左边第二盒是专门给孩子挑的,这天气太大放不了常温,您可记得要放冰箱呀。”

 

视线又在他们身上来来回回扫了三四遍,或许是两人做派够坦荡,又或许是小年轻的样貌够周正,门锁转动的吱呀声终于还是响了起来:“大夏天跑一趟怪不容易的,进来坐着等吧。”

 

 

 

朱新家不大,三四十平方米,隔出两个房间后厨房和客厅都显得颇为逼仄。卧室的门紧闭着,窗户只有最外侧的厨房有,阳光探个头进来便被门阻断,整个屋子像刷了层墨。老人大概是为省电没开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是角落开成静音的旧电视,向外凸出的屏幕上间或闪过成片的雪花噪点。

 

两杯白开水被递到他们眼前:“家里没喝茶的习惯,实在不好意思。”

 

叶修和周泽楷连忙起身接过,前者还不忘送上一叠声感谢:“哎哟阿姨真是太麻烦您了,谢谢!没事您坐着就行,不用管我们!哎哎,您别忙活了,这辈分哪能倒过来……”

 

主人家又在原地转了两圈,许是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东西待客,终于拘谨地坐下。大概这个年纪的人独自呆久了都喜欢找人说话,老人冲两个模样周正又懂礼貌的小年轻笑笑,主动挑起了话头:“你们找新儿是商量工作上的事啊?”

 

叶修压根不指望周泽楷能完成这种高难度寒暄,忙把话往自己这边揽:“是啊阿姨,就他那天下班遇上那事儿,有些问题得和他商量一下。”

 

一听是关系到自己儿子吃官司的大事,老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哎哟,是咱做善事还被讹那官司么!唉……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我儿是什么样的人啊,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前段时间我犯病,他急得天天求医生拜菩萨,咋可能去作这种孽!咳、咳咳——我前几天刚出院,新儿他娃也才五六个月,咳、我们家为这事是钱出尽了,力也使尽了,你说对面咋能这么污蔑人呢!这有钱人就是没地儿消遣,一个二个良心都被狗吃了……”

 

“这事是挺麻烦的。这不要走刑事程序了吗,我们就想来问问……”

 

“对,就是告!死告!咳咳、咳咳咳咳……咱就算穷也穷得清清白白,不争馒头争口气……”

 

“哎哎阿姨您慢点儿慢点儿,喝口水顺顺气儿,气坏身子可不划算了!”

 

客厅里正杯子茶壶热水瓶撞得咣当响,开锁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出现在门后。

 

朱新回来了。

 

 

 

周泽楷接到案子后一直在所里埋头赶文书,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朱新本人。叶修倒是和朱新打过几次照面,其中有些还颇令人难忘。朱新显然也对他很有印象,刚进门就撞见把自己问得哑口无言的法官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脸上的惊慌失措半天都没掩饰好。

 

一直都没有直接参与过诉讼的朱母已经完全把周叶二人归入了自己这边:“新儿你回来啦?快来招呼着你同事,我去给今晚添两个菜,人家大老远找来可费心了!”

 

对着乐呵呵拎起口袋就要出门张罗晚餐的母亲,朱新嘴唇张合几次也没能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是叹口气,侧身让出了门。

 

大门在身后合拢,朱新的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周泽楷起身,弯腰将名片递给对面一脸戒备的男人:“周泽楷,轮回律师,二审代理。来谈诽谤案撤诉条件。”

 

朱新的脸色更难看了,无视对面手还悬在半空,直接抛出逐客令:“这案子没什么好谈的,你们回吧。”

 

“老人情况不好,得出国,有诉讼办不了签证。我们会认真考虑任何条件。”周泽楷转手将名片压在水杯下,脸上仍挂着客气诚恳的微笑。

 

朱新闻言一愣,他也算是长期带老人往医院跑的老经验,没料到李家老太的病情会严重至此,故作凌厉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茫然:“国内治不好?”

 

“嗯。”

 

“人……快没了?”

 

“嗯。”

 

时值黄昏,照进屋子的自然光越来越弱,暗淡的白炽灯灯光投下来,将男人脸上的汗迹、尘土和眼底的红血丝都蒙上了一层灰。朱新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想起坐下,神色恍惚:“不是我把她弄成这样的。我没想……我只是……只是路过。”

 

叶修挑挑眉,和周泽楷交换一个眼神,也把身子往前倾了几度:“小朱,我知道带小周来见你不合规矩,但这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对吧?人家也是有儿子的母亲,也盼着能出院逗孙子呢。”

 

朱新靠在沙发上,将整张脸埋入双掌,良久,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从男人喉咙里钻了出来:“民事那官司我早不想打了,可我也赔不起……”

 

“可以谈。你提。”周泽楷把手机解锁,准备随时和方明华汇报谈判进展。接连几个月的兵荒马乱终于有希望告一段落,接下来每一步都得像穿针引线那样小心翼翼。

 

朱新垂着头,拿手狠狠搓了把脸,一呼一吸都重得像被按在砂纸上碾过几遭。他换了好几个姿势也没找到个舒服的位置,最后竟索性支起身子收拾起了杂乱的茶几。叶修和周泽楷看着这个被生活拉伸太过的年轻男人一件一件拾起散落在四角的药盒和奶瓶,手抖得仿佛抓着的东西有千斤重。待最后一盒消炎药归位,朱新终于开口:“我——”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刚冒出个线头的话。

 

朱新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一看见来电显示,整个人就像过电似的顿了一顿。他对周叶二人比了个手势,起身走进厨房:“喂,刘哥……”

 

被顺手合上的毛玻璃门把人影模糊成一块巨大的黑斑,黑斑渐渐缩小,谈话声也渐渐隐去了。

 

叶修“啧”一声,拿胳膊肘撞了下旁边正打算微信汇报的周泽楷:“这诉估计一时半会儿撤不了。”

 

落日照进来的余晖慢慢在门上收缩成几条窄窄的缝,最终完全被昏暗俘获。隔了十几分钟,朱新开门进来,一扫之前的纠结怯懦:“不好意思,我不会撤诉。就不留两位吃饭了。”

 

 

 

等两人从黑灯瞎火的小楼里摸出来,才发现天黑不是因为太阳落山,是头顶的乌云堆得快要把人都罩进去。闷沉的雷声从天边次第传来,是夏季常见的雷雨。

 

幸好朱新家住得不算偏僻,几条巷子外就是商场林立的市中心。两人自觉加快了脚步,叶修刚刚把用来照明的手机手电筒关掉,一滴水就落到了还未暗下的屏幕上——雨落下来了。

 

叶修先是一愣,紧接着拉起周泽楷就在堆满杂物的巷道里狂奔。各家各户收衣服的张罗声顺着风灌进耳朵里,为这一整天的荒诞戏码结了个颇接地气的尾巴。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雨点子密起来之前冲进了商街最外侧的一家饭馆。追赶不及的雨在两人闪进屋檐的下一秒就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占了整个世界,站在木质台阶上往外望去,除了被头顶红灯笼照亮的这一角边界,周遭一切都被淹没进了雨雾里。

 

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直到雨已经完全砸空了这一片区域,叶修还拉着周泽楷的手忘了松。他们像两个流落孤岛的船客,心有余悸地拉着手立在阶上,放眼四望皆是铺天盖地的水、水、水。


万物皆寂,唯有雨与身边人的呼吸尚可辨清。红灯笼在头顶幽幽亮着,由万千红线织就的红光倾泻下来,将两人兜头罩进去,紧紧捆作一团。


檐下世界太小,只容得下两人无限放大的心跳和呼吸声。一呼一吸,便是一个轮回。


只可惜这一秒的梦境太过短暂,身后的大门被人猛地拉开,店员中气十足的招呼声传来:“两位客官,请上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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